第43章
七月流火, 總算沒有六月的暑熱,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熱的月份。
蕭昱辦事的速度很快, 不幾日,便命人將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內侍省的侍從都是平民, 一般是家裡貧苦, 送到宮裡去賺月俸,補貼家用。
所以他們膽小怕事,若沒有什麼把柄被人握在手裡,怎麼敢對當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說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戰派老臣緻仕以後,不滿顧行簡這麼快官復原職,想要給他些警告, 因此收買了內侍, 在馬上動了手腳。
那名老臣沒有什麼親眷, 已獨身離開臨安, 回鄉養老。
顧行簡看到供詞扯了下嘴角,對方雖不欲置他於死地, 但是將他摔成重傷, 要在府中休養多日。
對於主戰派來說,便能爭取寶貴的時間, 繼續搜尋陸彥遠的下落。
那日顧行簡跟高宗所說,其實也是個等字。
陸彥遠久經沙場, 與完顏宗弼數度交手,雙方應該很熟悉彼此的戰法。
完顏宗弼能夠誘捕別的大將,卻無法誘捕陸彥遠。
陸彥遠也絕不是個衝動莽撞之人。
金國那邊遲遲不將俘虜陸彥遠的消息傳到朝中, 證明陸彥遠並不在他們的手上。
否則對他們早就拿陸彥遠的性命來要挾英國公或是朝廷了。
這一戰,金國完全沒討到便宜。
完顏宗弼的大軍被打得節節敗退。
此時,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氣,主動要議和。
南伯端了藥碗進來,看到顧行簡捂著胸口,勸道:「相爺,您好好歇一歇吧。
你的內傷可不比外傷輕啊。
」
顧行簡將供詞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個閒不住的人。
」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說,相爺就該找個夫人好好管一管,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這個行不行!
」張詠從外面進來,身後跟著個不到二十的年輕人。
顧行簡的右手不能動,左手也不能長時間握筆,隻能叫張詠幫他從直秘閣挑個沒有官藉的小吏來幫忙書寫和整理。
這小吏還不好選,家中不能有人在朝為官,不能牽涉黨爭,得老實聽話。
吳均被張詠點了名字的時候,簡直受寵若驚。
能給相爺伺候筆墨,那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
顧行簡看了吳均一眼,吳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動,一半是害怕。
張詠背手道:「相爺,行不行你說句話。
不行我再給你挑別個去。
」
顧行簡見小夥子挺精神的,白白淨淨,眼睛也不亂看,點頭道:「就他吧。
」
「謝相爺,小的一定好好做事。
」吳均立刻行禮,口氣還有些激動。
張詠撇了下嘴,顧知珩不過一天給八十文的工錢,還不如上街賣個燒餅來得掙錢。
瞧把這傻小子樂的。
顧行簡將崇明叫來,讓他把吳均帶到與主屋相連的開軒裡頭。
這裡視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來,掛著竹簾。
正面對著那寒潭,還有竹林環繞,環境十分清幽。
「相爺喜歡安靜,你就在這裡抄東西。
不準夾帶,不準亂跑。
回家之前,我來檢查。
」崇明微揚起下巴,冷冷地說道。
相爺找個抄書的就算了,還找個這麼秀氣的。
崇明不喜歡生人在府中走來走去,也不喜歡相爺身邊多個小廝。
若不是他那手字實在難看,哪裡輪得到這小子進府。
吳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絕不給你添麻煩。
」
崇明冷哼了一聲,就轉身走了。
吳均跪坐在案邊,乖乖地整理文書。
張詠過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畢竟是在館閣裡做事的,還是挺可靠的。
他走回主屋,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看到顧行簡都傷成這樣了,還歪在榻上看東西,嘖嘖兩聲。
怪不得自己隻能做個給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張詠問道:「皇城司那邊,審出結果沒有?
」
顧行簡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詞在這裡。
」
張詠起身,把供詞看了一遍:「喲,看來你最近跟蕭大衙內的關係不錯啊,竟然連皇城司的押狀都能看到。
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幫誰背了黑鍋,你打算怎麼做?
」
顧行簡淡淡道:「什麼也不做,以意外結案。
非常時期,便放他們一馬。
最多叫董昌把馬房那幫內侍全換了。
」
張詠也覺得,如今朝中本就因為跟金國的戰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亂象。
這內侍供出來的老大人,雖是個激烈的主戰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剛正不阿。
他就知道顧行簡不會對這樣的老人家下手。
對方得感謝這回找了個不錯的替罪羊。
「對了,跟你說件事。
鳳士卿那小子,還記得吧?
」
蜀中才子,名滿天下。
當年在太學,慣會跟先生夫子叫闆,成績卻是出奇的好。
他本來有望成為那一屆的釋褐狀元,卻覺得贏過區區千人沒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舉,成為當年的榜眼。
「怎麼?
」顧行簡看著文書問道。
「昨日吏部侍郎來找我喝酒,說起他。
他調任紹興知府,據說家裡有表親在那兒,還是當地的首富。
歲月如梭啊,轉眼我們教的學生都這麼出息了。
」
顧行簡擡起頭,定定地看著張詠。
張詠還兀自滔滔不絕地說:「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風流雅事,沒想到終於肯收心成親了。
也不知道是他哪個表妹能把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顧行簡握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牽扯到腕上的傷口,反而脫力將筆鬆了。
毛筆滾下書桌,在地上留了一團墨黑。
崇明進來,連忙拿布擦地面,然後擡頭,看到顧行簡的袍子下襬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爺,您……」
張詠看向顧行簡:「你這是怎麼了,傷口疼?
等著,我這就去叫大夫來。
」
顧行簡的手按著桌子上的花箋,額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間,鑽心地疼。
他捨不得,終究是捨不得。
***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處。
趙嬤嬤和思安在水榭裡面擺了幾個冰盆,茶床上放著趙嬤嬤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嵐坐在書案後面,提筆不知道在紙上寫什麼。
夏靜月趴在茶床上邊吃冰酪,邊看賬,對旁邊的趙嬤嬤豎起大拇指。
趙嬤嬤笑了下,思安也捧著一碗吃。
夏靜月被柳氏打發來給夏初嵐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樂意。
平日跟著夏初嬋學完那些琴棋書畫,最期待的就是來這邊跟夏初嵐學賬。
她起身將賬本拿給夏初嵐:「三姐姐,你看看這裡,我不懂……」話未說完,注意到夏初嵐的紙上畫了個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來是個男子。
夏初嵐也沒注意自己在畫什麼,等發現了,用帕子遮住,仰頭問道:「哪裡?
」
夏靜月也不敢多問,就指著賬本說:「這個地方,我不太明白。
」
夏初嵐便耐心地與她講了,講完之後,又說道:「這不是一兩天的工夫,慢慢來吧。
」
夏靜月應好,合上賬本,剛要出去,趙嬤嬤道:「五姑娘先別走。
明日鳳大人來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幫著參詳一下?
」
思安看了看夏初嵐,沒吭聲。
雖然她憋著沒有把顧相的事情說出來,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歡那個什麼鳳大人。
老夫人很滿意,昨夜夫人又拉著姑娘勸了好一會兒,姑娘隻得答應去見他。
夏初嵐隨手拿了賬本壓在剛才的紙上,淡淡地說道:「隨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
夏靜月讓趙嬤嬤去拿待選的衣服來,趙嬤嬤高興地去了。
她又走到夏初嵐身邊,輕聲問道:「三姐姐不喜歡鳳大人,喜歡畫上的那個人,對嗎?
」
夏初嵐的手一頓,沒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厲害,竟能揣測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課,本來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譜落下了。
回去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說鳳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歡鳳大人的,還說鳳大人來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
夏初嬋被韓氏寵成了嬌慣的性子,從小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她真的喜歡鳳子鳴的話,不可能不來搶。
好在夏初嵐對鳳子鳴沒什麼感覺,也不用去對付夏初嬋這樣的小丫頭。
她看向夏靜月,輕輕笑道:「你跟初嬋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
我看三叔三嬸好像不是很著急。
」
夏靜月連忙搖頭,臉有些紅:「我,我暫時沒想這些。
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們想多留我兩年。
」
「話是這麼說,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歡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
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我也能幫著留意一下。
」
夏靜月聽說夏初嵐要幫她留意,受寵若驚,紅著臉輕聲說道:「我喜歡才高八鬥的人。
最好琴棋書畫都懂,人品貴重。
像曹子建,像東坡居士……這樣的。
」還有一個名字,她沒有說。
夏初嵐疑惑道:「那鳳子鳴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鬥,你不喜歡?
」
「我不敢跟四姐姐爭。
而且,鳳大人也看不上我。
」夏靜月輕輕說道。
論美貌,她比不過三姐四姐,論能力又遠遜於三姐。
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歡鳳子鳴。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有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