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4章 行水則竭,行草則死
九凰去後,或明或暗的諸方強者也都散去。
小小一個理國,有巨大的空闊。
跪在長街的革蜚,捂著臉哀哭未止,無人理會。
能夠影響他的,懶得搭理他。
無法影響他的,不敢搭理他。
嗚咽長街聲未絕,長天不收,微雨不歇。
在某一個瞬間,革蜚忽然覺得很冷。
他緩緩地放開雙手,可憐得像一株枯萎的棘樹。
地面的積水之中,有幾點殷紅,是他滴落的血淚。
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在積水之中,看到了一個倒影——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很見雄壯。
他的面容如光如火、不可直視。
革蜚猛然起身,想要竄離,卻在一瞬間失去了力量。
他驚駭地仰頭,隻看到一隻無限下壓的手掌——掌緣仿佛宇宙的盡頭,掌心是無限綿延的山川河流。
而長街之上的路人,隻看到那窮兇極惡的革蜚真人,道軀忽圓忽扁,被一隻無形的大手任意揉搓。
哢哢,骨骼爆響。
汩汩,血液窮流。
在人們驚駭的目光裡,革蜚一個仰頭——
那奇醜的五官,變得更加醜陋,鼻子高高聳起,鼻孔不斷外擴,嘴唇外翻。
頭上冒出兩個疙瘩,又自疙瘩中長出帶螺紋的彎角!
他俯跪在地上的身形也在膨脹,直接崩碎了身上的儒衫,顯出一身筋肉緊實的白色的皮。
他的雙手雙腳變成四隻牛蹄,支撐起巨大的身軀。
臀後長出一條帶鱗的尾巴,如蛇潛遊。
他瞪大了牛眸,眼中滿是驚恐、不甘、恐懼。
他隻剩下這些痛苦的情緒,因為他無能為力,根本無法阻止身體的變化。
隱相峰的革蜚,早已是徹頭徹尾的當世真人。
可一尊得真的人,於此刻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頭山海怪物,且並非燭九陰!
這是何等恐怖的手段?
“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
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
”——《山海異獸志》。
革蜚化成了傳說中的災獸!
革譽死前說,革蜚就是革氏的“蜚”。
那是一種怨毒的描述,他一定想不到他會一語成讖。
如今革蜚真個變成了“蜚”!
災獸的‘禍’,和祥鳳的‘福’,在此刻相抵。
街上的普通百姓,倒是沒有因此遭厄。
但災獸這樣的存在,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必然殃及一方,赤地千裡。
還在皇宮裡商量新政的範無術,得到消息火速趕來。
卻隻看到一隻大手,將那正在變化中的蜚獸握在掌心。
那憤恨的痛苦的掙紮的蜚,化作那麽小巧的一隻,在大手之中來回翻滾。
就連絕望的咆哮、憤怒的掙紮,也顯得很是可愛。
人生就是這樣的,你的痛苦於旁人根本無關痛癢,旁觀者隻會當樂子看。
範無術或許是有幾分憐意的,但也沒有來得及同情。
在他看到那個印象深刻的高大背影時,他就聽到了那個十分雄渾的聲音——“當年我問你的問題,現在是否有答案了?
”
範無術張了張嘴。
便又聽得那人道:“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
隻此一句,那人便握著掌心裡的蜚,消失在長街。
隻留下範無術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當年的那個問題——“理國的‘理’,是什麽‘理’?
”
提問的這人……
是昭王。
平等國三大首領,聖公,神俠,昭王。
分別代表“公”、“義”、“理”。
此三字,是“平等”的基石。
……
……
九凰出世,天下興波瀾。
越國、理國、楚國、钜城,明面的暗面的,無處不動。
各方勢力,各家強者,各懷心思。
淮國公府卻是十分安寧。
薑望正在這裡吃晚飯。
膳廳之中,唯淮國公左囂、玉韻長公主熊靜予、左光殊、屈舜華、薑望,五人而已。
正兒八經的家宴。
一劍定錢塘後,薑望徑直來了楚國。
左爺爺親自去越國要人,他不想讓老人家久等。
當然也沒忘了知會衛國公府一聲,告知鬥昭失陷在阿鼻鬼窟的事情——神罪已然整軍出發,宋菩提也一道金橋落兵墟,自尋不孝曾孫去了。
“皇兄已經下定決心了。
”熊靜予盛了一小碗湯,放到屈舜華面前,隨口道:“父親,這事您知道麽?
”
屈舜華捧著湯,甜甜地笑了,為了不影響長輩說話,隻用嘴型道:“謝謝娘。
”
左囂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一絲不苟地將飯粒咽下了,才道:“楚國的問題,又不是起於今日。
我怎會不知道呢?
”
楚國的問題所在,即是楚天子的決心所在。
大凡有志於天下的君王,不可能看不到楚國的弊病。
但多少年盤根錯節下來,那是太複雜的血肉糾纏,稍稍一碰,傷筋動骨。
大楚立國幾近四千年,多少風流人物,都解不開這困局,因為所有人都身在局中,骨肉相連。
隻能注視著愈見繁榮的楚國,極天下之華彩,也愈見畸形。
“現在正是好時機。
”左光殊說話了:“神霄在即,霸國不伐。
南鬥殿已覆滅,越國也已經沒有威脅,不怕誰拿來做刀,凰唯真又成功歸來,舊事不縈——舅舅要推動改革,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
”
談起正事,屈舜華也變得嚴肅:“當初我本以為沒了我和光殊的支持,楚煜之將舉步維艱,很快就待不下去。
但他不僅在楚國活下來了,他和他的同義社還活得很頑強。
那時我就知道,一定有人暗中支持,現在這個人已經很明顯——同義社最新喊出來的口號,說什麽
‘富可繼,貴不能傳。
情可繼,權不能傳。
’,本質無非是削弱世家。
應該就是天子的意思,代表此次新政的核心,丟出來投石問路了。
”
左光殊垂著眼睛道:“舅舅以自己的名義去給凰唯真護道,態度已經很明確。
楚國到了必須要變的時候,他為此可以放下一切。
”
薑望一時有些坐立難安。
此宴雖是家宴,但列座的都是楚國頂級權貴,言語中涉及楚國國政,頗多秘辛,他委實不便旁聽太多。
左囂看了他一眼,將他從不太適應的‘局外’拉回‘局中’:“你剛從越國回來,覺得他們的新政怎麽樣?
”
薑望恭謹地放下筷子,搖了搖頭:“我沒有主持政務的經驗,對這些一竅不通。
看誰的政策都覺得有道理,挑誰都能挑出刺。
但真叫我說,我不知該怎麽做。
”
“從來都是指點江山的人多,知道自己不配指點江山的人,倒是少數。
”左囂笑了笑,也不勉強,又看向屈舜華:“你爺爺最近心情怎麽樣?
”
屈舜華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跟平時一樣,還去黃粱台做菜了。
”
左囂長歎一聲:“還是他屈晉夔會享福!
也罷,還是讓我來帶這個頭。
”
他是個果決的性子,擡手就翻出一枚赤色的虎符,放在桌子上:“靜予,煩你再入宮一趟,把這枚虎符交給天子。
國家榮養左氏三千年,左氏也以鮮血灑邊疆!
今逢萬古未有之大世,這赤攖當國。
便交予國家吧!
”
薑望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熊靜予都是一驚!
她這段時間其實頗為煎熬。
一邊是她的兄長、她的娘家,是大楚皇室。
一邊是她的兒子、她亡夫亡子為之奮鬥的基業,整個淮國公府,將來都是她兒子的。
國家需要變革,皇帝欲削世家,她在中間左右為難。
往前時候常年獨居韶園,俗事不理,每天就是養養螞蟻看看花。
今年以來卻是頻繁入宮,就是想要時時把握動向,避免太激烈的衝突——盡管從史書上看,這不可避免。
選擇在薑望回來吃飯的時候,聊起皇帝的決心,也是想著趁左囂心情好的時候,理一理這件事情的脈絡,不要激化矛盾。
她想過自家公公有可能會支持皇帝,但沒想過是這樣堅決,這樣不保留,連軍權都交出去!
赤攖可是天下強軍!
從大楚開國到現在,都是左氏在經營。
可以說是左氏的根本,左家私軍。
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足以立國的武力!
她反倒是有些心疼了。
這可是光殊將來的家當。
將來娶媳婦,跟人打架……做什麽不得硬氣一些?
“父親。
”熊靜予抿著唇道:“是不是太倉促了一點,皇兄他也沒有想過要……要動赤攖。
鴻郎和光烈的付出,他是看在眼裡的。
”
“沒人能否認左氏的貢獻,我相信天子也不會。
但改革不徹底,是徹底不改革。
今日容我赤攖,明日惡面要不要?
神罪呢?
虎炤呢?
項氏、鍾離氏、韓氏,下面那麽多世家,可都看著我們。
此時但有猶疑,頃刻國家分裂。
”左囂決然道:“我們左、屈、鬥、伍四大家,與楚國一榮同榮,一損共損。
楚國之病,也是我左氏之病,是享國世家之病。
今日陛下有決心割瘡,要大爭此世,我豈不效勞!
”
薑望本以為權力的斬削會引起左爺爺不滿,畢竟這涉及到左氏的根本利益,這位老國公的脾氣,又是出了名的烈。
沒有想到左囂卻決然接受!
甚至願意交出赤攖!
這是何等壯闊胸懷!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
當初在太虛閣推行《太虛玄章》時,代表楚國利益的鬥昭,就投下了讚同的一票。
那真的是鬥昭自己的任性嗎?
還是楚國四大享國世家,早就有了自我革新的覺悟呢?
彼時的鬥昭作為楚世家天驕表率,已經表達了態度。
或許這些年來大楚諸姓多方探索已是起筆,凰唯真歸來正是序章!
大楚天子,一直在等這一刻!
熊靜予站起身來,深深一禮:“父親說得是,倒是靜予眼皮子淺了……我這便入宮。
”
她拿起那塊赤紅的虎符,仿佛感受到那上面沾染的亡夫和亡子的血,緊緊攥在手中,匆匆離去。
將【赤攖】交予國家,對左氏、對楚國來說,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必然會震動天下。
大概也是楚國這場改革開始前,最激烈的號角聲。
但左囂卻非常平靜。
他對著薑望笑了笑:“吃啊,愣著幹什麽。
”
“噢。
”薑望聽話地扒了幾口飯,想起正事來:“對了,左爺爺。
我要借章華信道一用,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
“小事。
地級以下的信道權限,光殊就可以辦了。
”左囂隨口道:“你想做什麽?
”
章華信道的權限,分為天地玄黃四級。
像左囂這種,就是掌握最高權限的。
大凡楚國秘辛,天子能知的,他亦能知。
薑望道:“來的路上看到九鳳齊飛,好像是往天絕峰去——我想知道钜城現在的情況。
我有個朋友在那裡。
”
“這倒是不用再調用信道了,問我便是。
”左囂道:“你那個朋友,是‘凰今默’吧?
”
“是。
”薑望道:“對於祝師兄來說,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
左囂道:“她已經離開钜城了。
”
薑望想了想:“那钜城……”
左囂看著他:“你是想問,钜城得到了什麽懲罰?
”
薑望很難忘記當年,他匆促回身,卻隻在幾成廢墟的城中,撿起半隻斷槍——人生中有很多無力的時刻,這是他忘不了的其中之一。
“做錯事情,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薑望說。
“哪怕是顯學?
”左囂問。
“哪怕是顯學。
”薑望道。
左囂不置可否,隻是說道:“當年不贖城一事,墨家已經承認錯誤,是墨家钜子錢晉華,為了研究衍道傀儡,才假意被莊高羨蒙蔽,借真傳之死,把凰今默抓去——這是墨家方面主動公開的信息。
”
薑望早前就已經隱隱猜到真相。
因為魯懋觀親自上門緻歉,彼時墨家已經很有道歉的體面,凰今默卻一步都不肯走,其中必然有更深的隱情,絕不是“誤會”那麽簡單。
但現在真個確定這樣的真相,還是不免生出憤怒。
他禁不住問:“天下顯學聖地,有這樣德行的嗎?
!
”
左光殊和屈舜華對視一眼,也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厭棄。
“銅臭不算臭,心臭了才是最臭。
”左光殊道:“錢晉華是顯學領袖,他有沒有想過他的所作所為,會引導多少人道德坍塌?
墨家要真的從他開始唯利是圖,他就百死難贖了!
”
左囂平靜地道:“目前看來,天下顯學裡,此般錯誤,僅此一家,僅錢晉華這一例。
但暗中別家有沒有,暗中有多少,我也說不準。
”
讓薑望、左光殊、屈舜華這些年輕人感到憤慨的事情,在他的生命裡,已見過太多。
顯學承載了更多的期待,當然應該有更高的承擔。
但怎麽說呢——再偉大的理想,具體到每一個個體都是渺小的。
再高尚的思想,具體到每一個個體,也都很複雜。
“所以,錯誤的代價呢?
”薑望問。
左囂道:“錢晉華自殺謝罪。
現在是崇古派的魯懋觀繼任钜子。
他已經全面否定了錢晉華掌權以來的思想,重新豎立墨家舊規。
把罪君殿保留下來,作為墨家的罪名,讓墨家子弟牢記,知恥後勇。
參與對凰今默刑訊的那些墨家弟子,全部獄中待罪,等凰今默的問責。
凰今默如果後續沒有主張,就循墨家古矩論罰。
”
魯懋觀從來都是旗幟鮮明地反對錢晉華,雙方不僅在思想上論戰,在實際的钜城權力體系裡,也各自佔據一方,幾乎將鬥爭放到明面。
在錢晉華徹底崩塌之後,他的所作所為倒是不讓人意外。
但墨家钜子以死謝罪這件事情,實在是應當轟動天下——如今天下,的確屬於多事之秋,一樁樁以往百年難見的大事,紮堆似的發生在這段時間。
錢晉華再怎麽聲名狼藉,也是當代顯學掌門人。
相當於是玉京山宗德禎、規天宮韓申屠、暮鼓書院陳樸這般的人物。
以其地位而論,他死得實在是草率了一些。
這樣的人,就算為惡而死,也該是天下共討,舉世齊伐,轟轟烈烈地死去。
怎麽就那麽悄無聲息的自殺了呢?
薑望想了想,又道:“聽說凰唯真已經歸來——您可知他現今在哪裡?
”
左囂在這一刻停下了筷子,他的眼神十分複雜:“隕仙林裡有一尊超脫存在,近古時代諸聖命化於彼,據說就是祂的手筆。
祂的名字至今還不被人知曉,不被歷史明確。
凰唯真喚醒了祂,正在注視祂,並且……試圖殺死祂!
”
凰唯真已經歸來,已經超脫,正在殺超脫?
【感謝書友“疾風刀”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750盟】
(本章完)